未来设定，一万个慎
晚秋
一
他在那场婚礼上得知原来他还是一个人。
退役这些年里，喜帖断断续续收了不少。前一两年最多，一年能结好几个——读书时候旧友的；接下来几年是稀稀拉拉分布不均，还都挺突然——跟他交过手的职业选手们的，哦，头衔上基本都有个“前”字。前者兴许是久不联系，喜帖撒网一样发，时间正好卡在他出国拿文凭那一两年，他错过很多场，回国之后老同学怨声连连，于是后来的局子，只要人不出差，他基本没落下。
后来的局子，也就是曾经一起在他命里最夺目那个舞台上奋力演出过的那些人的。
比如今天这场。
新郎是同队的晚辈，方士谦退役那时对方刚出道，被冠以少年天才之名，所以哪怕没有过并肩为战，方士谦对这孩子也丝毫不觉陌生，反倒是因其身上那股战队交接的精神在，而亲切异常。
收到喜讯的那天，半夜应酬完他刚回到家，正站在花洒下努力冲去一身酒味和疲惫。手机搁在浴室台子上放歌，他瞪着困顿的眼跟着瞎哼哼，突然这时手机震了两下差点掉去湿漉漉的地板，他沉睡多年的手速大爆，一个敏捷点满的勾手拯救回这块自回国以来就陪着他的金属板，瞌睡也陡然给吓了个精光。
端起屏幕抹了抹上面的水汽，一开始是响了一下就没了下文的电话，真正差点让手机没命的却是紧接着的那条短信。但他第一眼看到的还是那个电话，啊不，准确地说是来电人。
王杰希。
天知道这个现在看起来还挺正常朴素的联系人名，几年前被存成什么样子。
他根本不看那条短信，直接一滑屏幕回CALL过去，响了一下就挂，然后把手机又搁回一边。心里突然美滋滋，比仰头灌下一杯二锅头还痛快，背景没放音乐也能自己哼唱出声。
他不慌不忙地洗脸刷牙，不慌不忙地擦头擦身子，比以往哪一次都细致认真，最后套上短裤，连踩拖鞋的姿势都是那么耀武扬威。
在走出浴室的那刻，即使正值旺夏，半夜的凉风还是把他大半身裸露的肌肤给一片不落地吹了个紧，他周身微一哆嗦。这才自嘲起来。
妈的多大岁数的人了还玩这一套。
王杰希挑在这个要死不活的时间联系他，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之中是因为短信内容不咸不淡毫无营养，除了这码子事他们还有什么好突然交集的，之外是短信里要结婚的那个人，居然不是他，王杰希。
方士谦顶着这股闷闷的疑惑，一直到了他见到那个人的当时当刻。
喜宴选在一个挺平价的酒楼，形式规矩，布场传统。方士谦在门口红簿子上挂礼的时候就不住感慨，不愧是战队的未来之星，一看就是不搞什么大排场的踏实类型。
这天请来的人没他想象中多，除了双方的亲朋，电竞圈里的只坐了他们这一桌，还没坐满。方士谦落座后四下看了看，一半都是不认识的面孔，他进来时却被告知这桌同志都是微草的，他不禁又慨叹圈子里更新换代还真是一朝更比一朝快。
但是管他熟悉陌生，还不得是挨个打着照面。老邓下海经商多年今天这日子隔着南北赶不回来，当年转会离队的李亦辉倒是来了，和他一起唏嘘了两句，二冠之后入队的几个小朋友带着点距离感的做起自我介绍。只有方士谦退役前就指定好要接他班的小袁，一见到他，一大老爷们儿顿时都花枝招展了起来，整得他旁边的那小姑娘跟方士谦打招呼时都笑得挺不好意思。
好吧——重点其实在这里。
就在方士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众人唠嗑，小食盘里的瓜子都快要被他一人给磕尽的那当儿，微草永远的功勋，微草不灭的信仰，扛着微草一往无前的魔术师，顶着这么多个夸张头衔的前队长王杰希——终于驾临。方士谦还保持着两指夹一子儿凑到门牙前的姿势，整个人都僵直了一两秒——他心里那种窃喜感又冒上来了。并且这一次，不是无端无故的。
因为，他看到王杰希也是一个人来。
对方淡定地接受着全桌新人旧人还有他们的夫人拜大仙一样自下而上的仰望，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了众人，就差没大臂一挥“平身——”。接着在用那双大小眼快速扫了一遍桌上布局之后，立马审时度势地一屁股坐到他，方士谦，身旁那个空位上，动作还是一样行云流水衔接自然。
那个位置一直没人坐，此时似乎也没人比他更适合。
方士谦心里更乐了，甚至感到一丝宽慰，心中连连赞叹小新郎安排得可真妙啊！桌上快要溢出来的家属光辉又称单身狗DEBUFF总算被这个人身上自带的星星射线给折下去了点。然而再一想，他乐不出了，不对啊，莫非就是考虑到他最敬爱的队长也是孤老一人，所以才想着要找我这个同样孑然一身的太上皇给他搭伴儿？？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方士谦啧啧啧，咔擦一声磕开瓜子，咀嚼的时候侧头看了眼身旁的王杰希，发现王杰希也在看他。
好久不见啊。
他说。他也说。
二
默契也就那么一下，接下来两人的话题风牛马不相及。
——你每天那么晚都不睡？——你媳妇儿呢人这么忙？
两个人同时发问，口气各异，问完又同时愣住。回想这话，一个语带嗔怪像极了唠叨老妈子，一个酸里酸气像极了八卦包租婆。可惜偏偏是由两个踩着三十岁沿儿的老爷们蹦出口。真是细思恐极。
方士谦条件反射假咳两声，王杰希就掐着这一会儿时间誓做先回答的那个人。
我没。
简单俩字儿，一主一谓。
方士谦本来都想好了不管他这一回合要怎么接，他都有下话来贫他侃他，不过王杰希如此轻描淡写，他却突然胸闷气短，卡壳了，词穷了，一时间什么也吐不出来，两个人大眼瞪大眼。
他顶着关于那个人的问号来，但是当事人出现了，他脑门上的问号反而更大更粗壮。
少来了……就你？
废了半天劲迷迷糊糊甩出去这句，他转脸就大口喝茶，以压心慌。扯谎掩饰才需要转脑筋，那个人说的话，他其实不过脑子就已经信了个彻彻底底。
谁叫他是王杰希。
你随意吧。对方冷冷轻笑一声，也端起杯子抿了几口。这时主持人响亮敦厚的声音隔着音箱传来，方士谦暗自谢过了台上那位长得跟菩提似的此时佛光满面的哥们儿。
颇具激情的开场白把整个宴厅嗨起来了大半，他们这桌年轻人多自然不例外。时间到点，婚礼这就算正式开场了。李济肖云那几个跟新郎差不多同期的选手啪啪啪动情鼓掌配合得不得了，也不知道是真激动还是急着想开饭还是巴不得赶紧仪式完去闹腾点重头戏。
到底还是自家队里熟络，方士谦以往在局子上都表现得挺操持稳重，这个时候也不顾形象跟着拍掌叫好。他们这桌靠近红毯，刚好位在手作花圈小拱门旁边。方士谦后悔坐得太靠里，为了方便一会儿看新娘子，他把椅子挪了又挪身子歪了又歪，到最后几乎背对坐在旁边的那个无论何时都在稳重操持的人。
随着谁家小孩儿一声尖叫，新娘的父亲出现在红毯那头，胳膊上相挽的是他要在今日出嫁的爱女，笑容很是复杂。两个肉嘟嘟的小花童在后面有模有样地撒花，只是一个嘚嘚瑟瑟另一个呆呆滞滞逗得沿途宾客笑声连连，音响师在这个时候奏响无比神圣的配乐，全场氛围好不隆重热烈。
红毯的另一端就是从一开始就格外拘谨的新郎。方士谦突然想回头看看那小子现在是不是紧张得都身子打颤了，脑袋刚一偏，身后突然淡淡传来一句，挤在这欢腾嘈杂人声里，格格不入，却不觉突兀，只清晰入耳。
他对他说，早点休息，比较好。
三
鬼知道这是中了什么邪。方士谦在面对冷盘有一下没一下切着全熟的牛排的时候，在心里暗草了一声。
事实上他退役后和前队友们的私下联系绝对不算多。而这是几年下来，他第二次再见王杰希。对，就是坐他对面这个跟他一样不知道是真专注还是假正经地一声不吭切牛排的人。
上一次还是他刚回国那会儿，恰逢战队赛季收尾搞十周年庆，他跟邓复升被邀回微草见一见新一波入阵的小鲜肉。老辈人久别重逢那叫一个煽情，唯独那时的王杰希还是那个场上场下都神一般走路带风的队长。微草的核心即将易主是大势，他却还像个老妖精一样在荣耀那片广袤大陆里兴风作浪着。
方士谦在一帮孩子们的瞠目结舌下公然调戏他们队长，说我可是唯一摸过王队长的胸肌的人因为他老人家后来发福了，胸肌没了。王杰希对他的调戏充耳不闻，直接开问大家一会儿想吃什么。方士谦抢答，我看烧烤行，老邓过来时也跟我说好久没吃汉拿山。王杰希看除了他没人接腔，补了句，大家放心，晚上这顿没有经理跟着，就咱队的人，想吃什么就提。而方士谦不依不挠，说王小队长有意思真有意思，还说什么都是咱队的人有你这么不搭理队里人的吗？
还是没人敢吱声。除了比谁都见怪不怪的邓复升坐在休息室沙发上一脸自如地喝水，发出敦敦敦敦相当有节奏的吞咽声。微草是不是换了桶装水牌子了，他想。
除了他，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王杰希要发火，至少撂一下脸色，再不济也要甩个白眼。昔日大神又怎样，他王杰希可从未从神坛上下来过！——但是他没有。
那就吃烧烤？
王杰希的语气再寻常不过，抱起肘视线往每个人脸上扫过一圈，再无异议，于是就这么敲定。
就算方士谦在烤桌上一出声就呛王杰希，揭王杰希的短，开王杰希的玩笑，全程霸着钳子王杰希一出手就抢，把肉夹给对面小孩儿们就是不夹给他，没见识过这场面的少男少女先后懵逼。但后来说到逗趣处，又是从方士谦那样行走的表情包口中说出来，新星照耀下微草的未来们还是绷不住地笑开来，袁柏清眼里甚至一号大字写满崇拜。
相比另一边被埋在群众深处跟群众共进退的高英杰，同样对这一幕不那么陌生的刘小别举起一杯番石榴汁，捋了捋额前发，看尽红尘过来人口吻总结道：不吹水，无兄弟，不对喷，没交情。邓复升闻言嗤笑一声差点真的喷旁边柳非半脸海带汤。其他人虽几度惧怕剑拔弩张，但也依然笑笑闹闹。
饭毕，众人散去，该回宿舍的回宿舍，该叙旧的接着叙。等到什么都妥当，王杰希亲自开车送邓复升跟方士谦回家。朝阳海淀丰台三个区，大半个帝都迂迂回回，还差点下错高速，小小的英菲尼迪车厢里又是一顿槽。
但，那又是两年多前的事了。今天是今天。今天，没有人来听他怼王杰希，也没有人挂着冷汗期待王杰希不按常理出牌的回应，没有滋滋煎烤声不绝的异国烤肉店，这里只有他和他，萨克斯的轻扬和和刀叉间冰冷的对话。
再来，今天换成是方士谦开车送王杰希回家。
高英杰的婚礼，王杰希怕堵所以没自己开车，坐地铁的时候又遇客流管制，这才稍晚了一点到。
方士谦打着方向盘打趣说你现在胆儿真肥，竟然还敢挤地铁了。
副驾驶上的王杰希低头按手机，今天第一次不接他话头。这算是要报复他过去总是不卖他面子？还是存心要捅他尴尬？他印象中的王杰希是那种记仇的人么？一声不响爬上头顶的沉默让方士谦头皮发麻了一阵。心焦地舔了下唇，自嘲这还真是没来头。没来头。
都是没来头。
四
眼下这一切，都源于正午的欢庆时分他在对方那句没来头的关心后，又没来头地接了句，你一会儿不跟他们去凑热闹吧。晚上有安排么，一起吃个饭？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但在那之前，王杰希已经干脆利落地点了头，还添了句字正腔圆的，行。
对方那顺理成章的反应，倒是反衬得他那一丝悔意更加莫名其妙。
他还在晃神，刚好错过新娘走过他们面前那一瞬，再回过头去新郎已从岳父手中接过新娘，正并肩走上台。方士谦愤愤着新娘妹子远看真漂亮可这下搁这么远还有什么看头，没过一会儿身旁的始作俑者王杰希就被主持人请上去做证婚人。方士谦随着兴致高昂的队员们瞎鼓掌，巴不得在他起身后戳他腰杆一下叫他难堪，又立即被自己这个争当搅屎棍的念头惊到，打住打住。
念祝词的时候王杰希仿佛在赛后接受刁钻采访，明明是喜气洋洋的句子却严肃得只像官腔。好容易一段话念完，见主持人在为接下来怎么暖场急得抓耳挠腮还拼命苦撑微笑，台上的王队长依然凛然正气浑然不觉地杵那儿面色凝重接着念，台下的方士谦楞楞地看魔术师自个儿让自个儿出洋相，一时间就只想笑。
他的确不自觉地抽动起了嘴角，在他脑海中再度生动地浮现出这一幕时。但咔擦——陌生的手机锁屏音让他回过神来。王杰希把手机揣回兜里，对着面前的窗玻璃发了好会儿呆，刚好左车道一辆车把他们超过，王杰希偏了偏头，做出回应的姿势。
我为什么敢，你想知道？
……你他妈作为职业选手的反射弧呢！！！方士谦的大草原上万匹羊驼奔腾而过，翻了个平角的白眼，说，那你倒是讲。
这样。
王杰希摸过他来时背的一个运动型小挎包，窸窸窣窣一会儿，从里面摸出两件玩意儿。
前路是打直了开，自动档又总叫人心不在焉。方士谦尝试克制自己的余光，无果，遂放弃，干脆光明正大地扭头看他搞什么名堂。
——眼镜跟口罩而已。
方士谦当然看过王杰希戴口罩，蓝的白的黑的花的粉丝送来图案奇怪的。但是他从没见过王杰希戴眼镜。
标志性的眼睛被框体一盖，即刻就不再那么明显，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王杰希性格老成，或许正是因此少年青年长相看起来都没多大差别。都说黑框显老，但眼前这人现在戴着它又背个运动包，活像个二十出头大学生。混搭身上那套勉强算得上正装的外套，得，刚出社会四处跑高校招聘会的大学生，没跑了。
他竟一时看得有些呆。
很奇怪？还是你认不出了？
王杰希隔着镜片瞅他，半张脸被口罩遮住更加看不清表情。
你近视了？什么时候的事。
平光。
……
……
谁他妈好端端没事二十好几了还能把自己给整近视。
即使是方士谦也不知道还要再胡诌什么来掩饰回头时的仓促了。
五
二冠之后王杰希自己买了套新房，没再跟父母住。新家方士谦没来过，此番只觉楼盘虽大但规划奇葩，王杰希住的那幢楼又恰好很偏，他开着车在狭窄的住宅区小路上慢慢悠悠兜兜转转半天，差一点往别栋停车场开，最后嘟囔着听了王杰希的指示才总算把人安全送到。对方在下车前还不忘念了句，历史还真是惊人的相似。
那要这么说也只有这点相似了。
他们从西餐厅出来本就傍晚，路况是比新闻联播还准时的堵爆天桥，加上他无头苍蝇乱绕路那会儿时间，天色已完全暗下。王杰希关上车门转身往小区门走，远远的路灯太昏暗，方士谦就开了大灯，替他照路。
两束车头光追着魔术师迈向黑夜的步伐，方士谦把手搭在方向盘上，毫不自知地一路目送到底。然后他发现原来王杰希还真说得上是个大高个儿的，只是他以前总笑他身板小。
所以呢？
王杰希最后消失在他视野前那刻似乎顿了顿，呆愣在原地不知道是在干什么。随后掏出卡刷开电子门，侧身就进去了。
方士谦正重新打着火呢，手机又是一震，再一震。只是这次放在防滑垫上，没有掉下去的可能。
隐约猜到是谁发来的短信，拿过来看的确如此。
谢谢。
配上发件人的名字观看，似乎就连句号也能异常饱满。
他一时想不出要回复什么好，手指在键盘处放空了好久。客气客气？不用不用？都是老友？以后再聚？那么傻逼的话谁要说，还是对那个王杰希。
终究是什么也没发出去。他撇撇嘴放回手机，继续打火换档，脚从刹车上挪开，将车慢慢开走。
回自己住处的路上方士谦老觉着自己一天下来忘了什么。他一直想，一直想，一直到停车入库进出电梯拿钥匙开门都没想起来。洗澡的时候也在想，手机放着歌都忘了跟着唱。
一头扎进床上，于睡前重新理起来思路。今天其实挺充实，上午做了报表，中午去吃喜酒见了可爱和不可爱的晚辈，下午就跟最不可爱的那个待在一块儿，吃了晚饭又扯了闲淡，整个下来不算愉快，但也不算不愉快。
倒是证婚人杰希大师和四眼仔小杰希，让他想起来能乐呵那么一点儿。他每眨一次眼，那模样就多蹭上他的网膜一点。于是越想越乐，越想越乐。最后干脆乐得侧身躬起脊背，一个人在房间里嘿嘿低笑可微妙。
笑完，又不知第几次自嘲道，还真是魔术师，施的什么法，人都不在这儿了还能把他撩来撩去。方士谦不甘地翻身躺平。
记得今天饭桌上聊起的，魔术师退役后的正职是微草的技术指导，闲职是微草的战术分析师。两个听起来高端的称号加起来除以二，其实就等于教练。
照这趋势，他这半辈子怕是都要献给电竞，献给微草了。
想到这，方士谦恍然大悟，他忘了什么，被那个心脏+1给若无其事绕开，还害他想不起来。
嗡——嗡。刚拔下充电线没多久的手机在床头柜上低鸣。熟悉的震频，打乱他多心。
六
十二个赛季过去，王杰希差那么一点就为微草出征十年，但即使无需这个寓意非凡的数字来强行圆满，那位魔道学者所洒下的星光也已熠熠了整片荣耀森林，使那莺飞草长，而那划破夜空的扫把所书写下的传奇，也永不会湮灭于时光。
退役之后的方士谦当然还在打游戏，也当然还不时关注荣耀联盟的动态，关注他最初也是最后效力过的战队现况，关注曾经为他而战的那两个手持圣光的温柔战士，以及他们现在，那终于不负众望成长起来的操作师。
当然还有他曾经的队长。
方士谦想除非又有哪个圈内人结婚这种事，他永远不会再见到王杰希。啊不对，必须还得是微草的才行。他回国以来出席过同市另一支战队老队员的婚礼，对方跟他基本同期出道，那年头也是名号响当当的大神，但是那一场不知道是没有受邀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王杰希并没有来。
他像是同市德比代表一样一个人坐在席上，席上人聊的已经很少只是荣耀，他吃得无聊，试着猜了猜为什么王杰希没来，最后心生躁意草草得出结论那家伙的心思我能猜到才有鬼。
平心而论，方士谦对王杰希的态度感情必然是最微妙的那个。别的不提，就说这同队里，比他先来的疼王杰希护王杰希，比他晚到的敬王杰希畏王杰希。只有他，不前不后，不上不下，最初那大半个赛季里还一直忿忿是王杰希硬挤走了老队长，明里装模作样，找机会暗怨深咎都来不及，没有别的更多想法。
但是，是见了那个人初来乍到就比自己更懂得林杰的样子，还是别的哪一刻开始的。
他逐渐觉得，如果是这个人的话，如果有这个人在，如果跟着这个人……冠军，不再只是赛前赛后口号似的吼一吼而已。或者说，只要是这个人吼出来的东西，那就不只是吼一吼而已。
意思是冠军，他们是真的可以。
第五赛季，王朝在那时候已经走下坡路，两三年来叱咤一方的繁花血景留下一人苦扛，剑与诅咒还在磨合中磕磕碰碰，上一年的冠军队虽气势汹汹但后劲不足。
恰好在那个时候，他们微草一直被外界所苛责疲软的团队战开始越打越顺，场场下来信心积攒，就连打高压高强度的季后赛，管他主场客场，都是抱着必胜之心前往。
奖杯来之不易，握在手上之时，沉甸甸的哪来什么没有实感的矫情一说。那个时候的他们，就是可以。冠军，他们就是可以。
其实方士谦知道那一冠的重量，更多是王杰希担起来的。
他是知道的。作为一年五分之四的时间都在并肩作战开疆辟土的人，作为二十四分之二十个小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作为赛后十次复盘八次激辩都是他在跟其主唱反调的人。哪怕他多少次在面对摄像头和话筒时搪塞其词避重就轻模板化应付，多少次在年轻的队长做出微小改变之时站在旁边冷言冷语……但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知道。王杰希为这支队伍付出了多少，放弃了多少。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作为一个男人，要是连这点都不肯认清，那他方士谦，也未免太懦弱。
他是习惯了呛王杰希，拆他的台，他就喜欢王杰希再怎么被挤兑也要规规矩矩给他叫前辈，王杰希以队长之名批评他时，他就是敢跟他抬杠。但这些不代表他不认可王杰希。
因为他是方士谦，他绝不会说哇，王杰希，你真厉害。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告昭天下，王杰希，你给我看好了。
这支队伍，那么强那么大，不是你一个人扛得起的。
你看好了。
第七赛季，微草再冠。
领奖台上，方士谦站在王杰希旁边，看他高举起年年长相各异的奖杯，笑得却好像时光回到从前。
他把手探过去，跟他一起托起那座金杯。指尖更用力，笑得更大声。
再一冠，对这两年里不顾一切去燃烧，去拼斗的方士谦来说，再不只是一个冠军而已。
七
俱乐部发出退役公告那天，方士谦在寝室收拾东西。
大件衣物都在家里，没有女儿家那么多涂涂抹抹的瓶瓶罐罐，平时七七八八乱马其糟的玩意儿多了去，扔的扔，送的送，真正拾掇出来也就一小行李箱。
王杰希从训练营回来，经过他宿舍时过来看了两眼，在门口站了小会儿，没多说什么又欲要走。
方士谦诶诶叫住他，招手示意他过来。
干什么？
过来搭把手呗，这么没眼力见儿啊。
不是都收拾好了。
王杰希那冷漠的口吻第一次没让他觉得烦。而对方话虽如此，脚早已迈进了屋。
帮我把东西提到外面去。
你要自己开车吗？
我叫了车。一会儿就来。
王杰希也难得没跟他计较那么小一箱子也人帮着提，让他再检查检查有东西拿掉没有，就直接一手提着那个箱子走出去。
王杰希的个头在当了队长之后一反人类骨骼成长定律地猛窜了一节，成功突破180大关。和一般步子比较浮的高个儿男不同，方士谦在后面看着他走起路来稳稳的样子，鼻梁突然刺刺的酸，再马上深吸一口气。
都什么来头。莫名其妙。
夏季的市区走哪都燥热得慌，这年的蝉又特别能吵。但还好，在俱乐部门口等车来的时候，有一个王杰希稳稳站在他旁边陪他一起等待着。所以哪怕头顶烈日烧心，周遭蝉鸣恼人，他的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静到察觉不到时间流逝。
世界仿佛就此僵直，整个浮空，只沐浴在白光之下，光明的另一头，是没有终点的星空。
以后是什么打算？王杰希突然开口，打破这静态。
出国。你不是知道吗还问？
还回不回来？
不出意外，还是要回的，爹妈在这儿呢都。
王杰希点点头。少顷，又低低说起冷笑话，你家以前三环那套房，可别抛了。
等了半天，司机打来电话说抱歉久等马上就到。方士谦挂了电话伸手撵王杰希说要不你先回去，别跟我在这儿干晒着了，把你晒黑了你赛季初怎么回去拍宣传片。
王杰希没同意，说，不担心。
不担心什么？你想说你很帅，晒黑了依然万千女粉丝追捧啊？
王杰希因为面部的小瑕疵，在早年其实多少有影响到他的人气，方士谦又是专门挑了这一茬儿来说。
有化妆师跟灯光师。对方淡淡道。
啊？
尽管晒。
你今儿挺奇怪的……方士谦表示被贴心队长——前队长执意要送自己上车的言行整得有点吃不消。
谈到今天的话题，王杰希的眸子里耀起光亮。
我今天去训练营看了看，有几个孩子不错的。
不错？哪种不错？是很不错还是还不错？这两个词差别可大了。
有一个你见过。王杰希说完，嘴角上扬。
方士谦看着他，忍不住也咧开嘴笑了笑。不知道是被感染的还是只是被他这没个征兆就神采奕奕起来的模样给逗乐了。
你会知道的。到时，记得看咱们的比赛。
那当然。
车来了。
王杰希帮他把车门带上时，方士谦心里闪过一丝没收住的不舍。
他眼前的是未来，身后的是过往，是他过去近七年的荣耀，荧幕世界里穷尽的光芒，伸手就能触到的梦想。
微草是他这一程的起点也是终点。现在他在这里到站下车，接下来要在崭新的单行道上全速奔跑。
车窗外的王杰希和他挥手，他也挥了挥，然后不再回头，就连后视镜都不瞥一眼。
有一双目光一直追随着这辆车。他也没有回头。
车开出去没多久王杰希发来短信。
祝顺利，幸福。
方士谦当时没回。他最不爱听客套话，虽然他知道这话由王杰希来说，那就不是客套话。
还没到家的路上，方士谦恍恍惚惚，逼迫着自己把接下来的人生给好好规划了一遭。他这二十几年走得不平凡，今后还得按部就班。
但那天夜里，他老反复想起微草，想起王杰希。
像要了却所有残念一般他翻出手机收信箱，找到那一条干巴巴的祝福，啪嗒啪嗒敲起键盘来。
你也是。
新人，你多带带，学学我怎么带小袁的。冠军，两个都不够你的。
还有，以后要是不打了，找个好姑娘。
一定要是很好很好的。
咻——信息发送。
他自认字字真情流露，而那年的王杰希没回。
八
方士谦后来在美利坚这几年，虽然年纪大了点，但就像众多留学生一样，日子紧凑又充实，时间晃眼就过了。刚开始忙着适应资本主义新生活，与人合租起重拾落下多年的厨艺，学业上忙着大小quiz pre paper，闲暇时撸几把游戏，荣耀之前，荣耀之后的。天赋摆在那儿啥游戏他都玩得挺溜，也因此结识了不少朋友，自己组了个野队，誓做美服路人王，打爆外国鸟为国争光。
女朋友也谈了好几个，遍布五大洲七大洋，什么肤色说什么语的都有。毕业答辩完的回国前夕，他跟最后一个女友分手了，家里的爹妈见他终究是没有牵个洋妞儿回来，都松了一大口气。
回国后他没从家里的安排，自顾自跑去一家不大不小的企业上班。好在公司这两年业绩不错，今年刚在创业板上市，难得回家才不至于被叨叨太久。当初面试的时候他戏剧性的被HR给认出，也不知道最后搞来offer是不是真的有粉丝加成，不过他退役这么多年还能被人认脸，以方士谦的性子，当然是更加忠心耿耿的为这家公司卖身卖力了。
一言以蔽之，他就如当年王杰希所预祝的那样，一切顺利，路途平坦。至于幸福嘛，票子够花，家人健康，哪有什么理由不幸福。
可他呢？他的祝福，大概只成真了一半不到。
就算新生代们的确在成长，叫人欣慰，但竞技就是如此，七分实力三分运气，微草自第七赛季后再无缘冠军，直到王杰希退役这年也没有。
然后，好姑娘呢，管他是有过还是还没有，反正方士谦连影儿都没见着。他第一次再见王杰希，王杰希还在为战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这第二次见时，战队不让他做全称教练就是不想他再操劳着，谁知这人还是一个人倜傥，却不见他风流。
方士谦反应过来自己白天被绕了弯，所以是在一股无名火中再次滑开王杰希的短信的。这下好了，更生气。
黑夜里屏幕的白光刺得他眼睛疼，隔了会儿才看清上面的字。
王杰希说，那你怎么还是一个人。
方士谦恨铁不成钢。
我当年怎么嘱咐你的，你就不能从我一次愿。
我问的是你。
你管我呢？？
好意思。
妈的，王杰希。方士谦咬牙切齿，干脆坐直了起来，愤怒都汇在击打屏幕的指尖，敲了两个字之后觉得信息不足聊以解气，于是干脆拨电话过去。反正都没睡，大家都别睡了。
电话嘟了一下，王杰希给他硬生生按断。
听筒里传来的机械女声气得他想把手机扔出窗，如果他还是当年那个十八九岁的男孩，他说不定就这么干了。这就是王杰希，处变不惊大将之风，他知道怎么动动手指头就把你激怒，从头到脚。
妈的，这就是王杰希。
方士谦的每一下呼吸都在发抖，如此几次过后，一阵脱力袭来。
自暴自弃一般地想，靠都这么大人了，一个故人而已，就算以前嘴架是打过不少，又有什么好气，他的生活又与他何干，短短半天交集，以后相安无事。成年人都该懂的道理不是么。
方士谦那捏紧手机的手刚放松下来，已再入来电。
九
有意思吗王杰希。他张口就来，这局他是做先说话的那个。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一点没变，你也是。
电话里王杰希的声音听起来很空。只住着一个人的房子里就是这样，方士谦亦然，所以他清楚。
吸气，吐息。奇了怪了，就是这个前一秒还把他搞得盛怒冲顶的人的声音，含着倍显他狼狈的笑的声音，莫名地又将他平抚，心中世界，几近浮空。熟悉又陌生。
……你在哪？方士谦放弃了所有挣扎，今晚也别想着早睡什么鬼的了，明天礼拜一也顾不上了。就这么用肩膀夹着手机，给身上笼了件长袖，起身往窗台走去。
阳台上。
干什么呢？
接你电话。
这么巧。要一起看星星？
行啊。
你不是懂一点占星么，能顺便帮我占占？
可以。
方士谦笑道这样多好，不像那帮傻逼娘儿们看的偶像剧，俩主人公躺在草坪上看后期做得特假的星星，不着三不着四的，导演还就是不拍他们起来之后一屁股的草尖碎泥。
像你这样，有姑娘愿意跟你看么？
比你两手两脚加起来都多。爱信不信。
是吗，没有星星。
什么？他没想到对方还真的在看。
我说看不到星星。王杰希顿了顿，好像在轻叹，声音低沉到细不可闻。他说天气太差，这几年都是。
是啊，我回国之后再没敢晨跑了。不是我说外国的月亮比较圆，但是你连月亮都看不到我怎么知道你圆不圆。
王杰希在那头笑了两声，呼出的鼻息喷在话筒处，这让方士谦感觉，他们之间很远又很近。
英杰结婚了，不知道还能打几年。片刻后，王大仙又开始沉吟。
不劳你费心，年轻人有自己的选择。方士谦这次不再被他绕着跑了。实话告诉我，你有谈女友吗？谈过的也行。
这次王杰希也直接了当地给了他答复。
一个，分手了。
为什么？
不合适。
什么时候的事？
上半年。
怎么认识？
家里介绍。
我靠不是吧，你是老大爷没人要啊还非要介绍。方士谦当即吐槽，把窗开了两条缝，夜风吹得他心口一绷紧，赶紧又关上。转念一想其实也是，王杰希周身那股低压场，一般女性还真不敢接近。
就没主动追过女人？我觉得你该挺会泡妞的。
皮相不差，身材也行。一队之长，耐心，细心，有担当，还时不时发点大招。要再说俗气点儿，有房有车，还不都只一套。方士谦思忖着。其实王杰希真算得上是个优秀又靠谱的好男人。如果这都没把人攻略下来，那他名字可以倒着写。
电话那头王杰希没有说话，不置可否。
方士谦继续调侃，所以咯你加把劲，我希望下一次见到你时，新郎是你。
说不好。
什么说不好？
得对女孩子负责。
……
急不得。
……
就是这个了。
十
方士谦抬眼望向夜空，一片灰蒙，什么都看不到，最后焦距拉近在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疲惫的面容。
他感到胸腔某个地方一阵悸动，像是抽痛，不是突如其来，它们显然已经在那里蛰伏很久很久。在很多个时刻，都几乎要被撕扯而出，又被无厘头地死命按下。
从来没有这一刻这么放任着横冲直闯，动魄且惊心。
他举着手机半天没说话，说不出，无话说。
王杰希不催也不问，跟他一起无声地烧着话费，耳畔是隔着电流传来的对方的呼吸。他可能还在徒劳着想要看星星，可能和方士谦一样在看窗中自己。
其实你的眼里就是繁星。很早以前就有人这么说。
不早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王杰希率先开口。
你等等，我突然想到一事儿。方士谦连忙打断，不让他挂电话，心中暗喜原来王杰希也是会收拾尴尬的，还懂得给自己找台阶下。
你说。
这下他更肯定对方也不是真心想挂电话了。他他妈就是端着。一直都是这么一个人。
这人生性如此，心窝再热也面皮硬冷，最难读懂面不改色之下是怎样的波澜壮阔。那年全明星结束后联盟聚餐，年方二十余的众神难得齐聚，纷纷卸下媒体前的形象架子恣意谈笑玩闹，但除了他跟那个不知下限何物的战法叶秋——听说后来改名叶修还改玩散人——没人随意跟这人扯犊子。跟霸图正副当家一起坐在那里，方圆十里都是零下的气息。就连那个话多自来熟的广东仔，戏谑王杰希这类人他自知没趣，撩了几回合作罢宁愿找方士谦互爆队中趣事俗称黑历史。
方士谦后来跟其他人玩牌，偶然见王杰希和蓝雨的新晋队长在攀谈，看似你来我往相谈甚欢，两个人却都在自己那张椅子上，屁股扎了钉一样丝毫没有靠近之意。
所以真正走近王杰希的人，还有谁，还能有谁。
看来看去。这不也只有他，方士谦。
他并不是走近。他是一开始就在那里，恰好就是属于他的位置。赛场上如此。生活中亦然。
那种抽痛更明显起来。方士谦有点消受不了。
算了，又忘了。他抓挠着后颈，不耐烦滋上心头。想起来了再说吧。
早休息。
撂下最后一句关心，电话被挂断。王杰希的手，到底比他更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