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动避雷。未来设定，一万个慎
十一
没什么不期然。那之后他们就真的没有再见面。
北京的夏天不及加州流连忘返，即使今年稍微回了下暖，接下来还是走了个干干净净。夏休一过，电竞行业开始一季又一季的循环往复。
今年微草没入季后赛，王杰希的这个假期比往年要久。他在战队呆了十天半个月，回老家住了十天半个月，还只身去南国旅游了一圈，返程前日无意与叶修在Q群里撞见，随便扯了几句，后者又年复一年的邀他去兴欣玩，这年王杰希出其意料地一口答应，使得叶修在群里打出一句随便说说而已你还真的来之后被众人的省略号实力刷屏。
但王杰希言出必行，当天就改了航班，翌日空降杭城。
叶修没来机场，但是兴欣的那位老板开了车来接，还有那位出道前后皆夺人眼球的女战法。车上兴欣老板光是批斗叶修就批斗了半程路，王杰希听得太阳穴抽搐，说也没什么，出来多走两个地方挺好。那位唐小姐没怎么开口，只偶尔轻笑，真人依然是反差于游戏中的沉静。他们初见那年，微草还顶着新鲜得发烫的双冠头衔，一时间就连王杰希也不禁感慨。
传奇般的网吧已经翻修数次，叶修现在也不在那里。他再见到后者后，对方叼着烟一个劲儿搓热手，说其实就猜到今年你可能要来，谁叫微草的成绩真是不够看。
王杰希答，等你们也进了季后赛，再说这话也不迟。
杭州的停留让他接下来的安排一律后推了两天，回到北京的时候新赛季即将打响。高英杰结束了短暂的蜜月，比他归队得都早，王杰希跟经理交代完走进训练室时，他正和大家讨论着赛初的战略部署，见到他来正准备停下招呼，王杰希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
他靠在门口，远远看着新任的高队长。已为人夫当然有所变化，这个总是怯生生的孩子如今也浇筑起了更加独当一面的坚固城墙。
要是——他一个不经意想起故人，和故人说过的话。
要是那个人也能在英杰这个年纪就和姑娘谈婚论娶，人行在世，是否也能更加轻重自知。
王杰希对方士谦的现状了解不比其他旧交多多少，但日子大概过成什么样，他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且不提国外那几年人间蒸发，自那一次战队组织的见面以来，方士谦也始终没什么太大动静。想来也是快要而立之年的人了，兴许他生平轰轰烈烈了那几朝，接下来是真就要退隐江山。
可明明他们就生活在同一座拥挤的城市，却就是七拐八拐碰不着，这各自走的路得是相差多少，还是真的擦肩而过也再相认不出来。
他回忆起那晚高英杰在做了一番思想斗争之后，终于在他离开俱乐部前小跑过来无比郑重地告诉他自己的婚期，并邀请他出场见证契约缔结。他第一反应是答应，第二反应是这下，也算有理由找到他。
方士谦回国后的号码改没改，他打个电话听听看就知道了。但拨出去不到一秒，才想起来十一二点人早该睡了，于是又按掉，改为发短信。如此思虑不周也是不像他。
对方的反应确认是本人无疑。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之中是还是那么小孩儿气，连挂人电话这点都要跟他较劲不论他有心无心，之外是他居然回复的那么快，看来上班族所崇尚的规律作息于他来说形同空气。
王杰希在睡前翻开收信箱。现在人们聊天谈事都拿专门的社交软件，但他跟方士谦的交流只存在这么一个古老又狭窄的平台，从多年以前，直到今日。
他们这一代电竞人，从不兴逢年过节搞什么群发来虚与委蛇，他的手机又是一用五六年都没换过，所以，收信箱里再上面一条，还是那个字数多到分了三行的临别寄言。
他把那三行字看了很久。
十二
婚礼当天的方士谦没有带给他任何惊和喜。
休闲打扮，头发剪短，一副不入流单身汉的逍遥嘴脸，看来进了职场也没改变他一丝一毫。一米八几的个子，刚进大厅就能看到他那么大一只坐那儿百无聊赖嗑着瓜子儿。
他身边有空位，王杰希就径直到他身边坐下。哪里不妥？没有。
同桌都是两两成双，台上又有新人在喜结连理。于是只有他和方士谦两尊佛一样呆坐一旁，高处不胜寒的仙人模样。有人作伴之后方士谦先前的那丝坐立难安荡然无存，坦然的摆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还翘起二郎腿，时不时向他投来的哥俩好的眼神，眼里铺满一行行的既是同根生过会儿再煎你。
那一日快结束时，王杰希坐在方士谦的车上，一边回复着高英杰询问他去向的消息，一边想怕是得等到中午桌上那些小情侣再领证一对，他们才有再像今天这样见面的可能罢。
为什么不是他或者自己？王杰希惊觉原来下意识就掐死了还能有这一种可能性。
为什么？
他不动声色，思绪却开始乱跑。
五年前的事情吧。他们去青岛打完客场，晚上方士谦偷溜出去吃宵夜，结果没带钱包走不了人，电话里再三嘱咐不要告诉别人的情况下，只能是队长亲自下楼接驾。
十二月的天。他穿了件风衣就出了酒店，到了外面的烧烤摊却不见方士谦，他拨电话，也没人接。
其实如果那时方士谦就这么突然消失不见，他也不会有一丝意外。
说起来是夸张了点，关于那人退役的心理准备竟是在那时候起就做好了的，哪怕在外界看来这事出的有多突然。
正原地等着东想西想，方士谦提着两罐啤酒出现，大言不惭的说你钱带够了的吧。
王杰希接过来没喝，也第一次没阻止他方士谦喝。
方士谦沾了两口酒，蹲在台阶上就开始神神叨叨个没完，仿佛他们现在不是站在冬夜的大冷天儿里而是坐在自家温暖的炕上。方士谦平日就多话，如今家常一拉更停不下来，幼儿园到中学的英雄事迹掰着指头挨个讲完，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破事也都胡乱一通灌给了王杰希。
说累了，他歇了歇，把手里捏扁的空拉罐儿跟cos三井寿似的一个抛物线扔向路边垃圾桶，没中，弹了一下弹回王杰希脚边，王杰希捡起来，抬手一抛稳稳入桶。
方士谦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然后突然，他说王杰希，你还准备打几年。
他说王杰希，我听说林队去年结婚了，但是他没叫你也没叫我，你说我该不该信。
他说王杰希，不管怎么说你结婚可得叫我，你穿西服也没丑到不能让我看吧。
他说，你未来媳妇儿肯定很幸福。因为她男人太担得起了，是我见过最担得起的男人。
但那个男人，他得要知道，他担不起别人的命，日子必须是两个人一起厮磨着过。
柴米油盐，鸡毛琐碎，伺候亲家拉扯孩子他没可能一个人全担。
可我就怕他要全担。
十三
有一点方士谦没说错，他当然也有过不是一人的时候。
女方是父亲友人家的千金，跟他打小就认识，两家又都在一块学区房，小初同班高中同校，他高考完决定去打职业赛一度掀得学校家里轩然大波，由始至终只有那个对游戏一窍不通的小姑娘说什么也要支持他，就连最初报名训练营时需要家长同意，小姑娘自小练起来的硬笔行书都用在了帮他伪造签字上面。
得冠那年王杰希春假回家，晚饭时游戏台重播着那年的全明星集锦，王不留行一出场，全家尤其是男孩都激动不得了，小姑娘跟她爹妈过来串门，倒是见到意外出现在眼前的王杰希本人反应比较大，脸红到耳根不敢看他。
他天性敏锐，怎会不懂得个中缘由。
退役后不久，长辈们万众一心穿针引线，很多事情更加简单明了。
他们中规中矩交往了小半年，进展不温不火。
分开之意是女方先有，而提出来的是他。
没有多余的红眼与争吵，他善于经营生活，事业和恋情都处理得踏踏实实。从小一起长大，价值观和生活习惯都没什么冲突，两人性格相近皆体贴耐心。问题不过是越相处越变味，兴许都不是期许相敬如宾，最后平静回到最初。
他只认为这对双方都好，尤其女方更需要活跃一些的伴侣，于是他先开了口，做这个恶角儿罢了。
从很早前起，那孩子对他说的最多的就是加油，是你的话什么都可以。身份转变无数次，从邻里发小到分手后仍是朋友，都没变过。
那是不是就是因为他是王杰希，所以他就一定什么都可以。
十三
微草仍然需要他，新旧交替设定新改，什么都是必经的磨合，他没余心再找寻伴侣。家里见这段盼了多年的姻缘不成，也一时有些消极，配偶的话题被搁置，儿子的心思他们捉摸不透，索性就这么任其去。
所以真正再拿这事出来翻来覆去提的只有那位故人。
算来王杰希认识方士谦也有十年有余，对他的认识早已不局限于大老爷们儿一个还爱操心这些家长里短上。
干部世家的纨绔子弟，世故又单纯，心情看输赢脸色随天气，喜怒哀乐一眼便知，走路仰头背手活像政委书记，张嘴耍贱滥贫乍看无比亲民。
唯一靠谱的地方，只有那股心气。
有方士谦在的那几年，微草虽有起伏，终也得以迈上荣耀之巅。如果说他王杰希封印魔术师打法硬生生在团战中循规蹈矩是无上奉献，那方士谦以举世无双攻守治疗威煞四方又何尝不是。
他知道方士谦性子别扭，和这类人好好相处不是件易事。外界也曾风言风语微草的正副之间关系不和。
可真的不和的人又怎么可能一起风雨并舟进退吉凶。
如果生活也能如竞技场，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分你半边臂膀，那也不差。
可惜王杰希遇不到。就连这位能让他在赛事中一度安心些许的故人，他现在也遇不到。
他偶尔会羡慕方士谦。
得知方士谦也还一个人的时候他有过惊讶，随即念头打消。方士谦跟他是不一样的，长情不及，执念寥寥，但缘浅缘深都比他繁盛，他很早以前就看出来了。
有一类人就是这样的，他们不是漫长银河里耀眼的一等星，但轨道上总是热热闹闹，乐此不疲旋转着从未孤单，沿途随意点下的光亮，也足以让人心生向往。
就像很多话他是随口一说，说完就忘，比叶修的盛情邀却来得更不走心。可没来头地王杰希一记就是好多年。
是的。好多年。一轮接着一轮的冬走春至，夏去秋来。
直到是又一通电话打破这循环。
十四
时隔小半年，方士谦总算想起来那个矫情的观星夜里他本来酝酿着要对王杰希说的话。
王杰希毫不客气挂了电话之后他靠在窗台上缓了好久，满脑子都是他最后见到的那个王杰希，细高的身影转身踏进黑夜里。他难受得异常，决定赶紧滚去睡觉不再多想，明天还得该干嘛干嘛。
礼拜一到五连轴转，偶尔周末加班喜洋洋。他所在的部门业务跑得广，本季度他出了两趟差，都是滨海城市，这时节都比北京热乎，白天人模人样谈判投标晚上他一身轻装跑去海边溜达，对着浩瀚无边的听众乱叫乱唱。
而那本是他出差而归的第一个周末。礼拜天他回了父母家，吃着老妈熟悉的拔丝山药，和老爸互吹陈年牛皮。饭后电视习惯性翻到电竞转播，不是荣耀，还没来得及看看是什么新游戏，马上被老妈抢走遥控板按到晚八点黄金档。
不知道是播的什么剧，儿女情长，叽叽喳喳，他从不关心，百无聊赖靠着坐垫玩起手机游戏。但是之后插曲里轻吟浅唱的女声，婉转悠扬，字字戳心。他的手没停，眼睛也没转，注意却早从七寸屏花花绿绿的色块上溜跑。
不问你什么是真正喜欢，不去想永远是如何短暂。只要我还能期望你在身旁。
等什么。又怎样。
鬼使神差的，他当晚做梦梦到王杰希。
王杰希在梦里干什么，他为什么梦见王杰希，他早上浑浑噩噩睁眼之后就全不记得了。躺在床上望天放空了几十秒，唯一回过神来的是这不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梦到对方。
梦中男朗他夏天的时候刚见过真人。可是王杰希长什么样？他一下子只记得起那副显嫩的黑框，还有他过去总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小身板儿上套着的那身绿色队服。
他那么有特色一人，可到底长啥样？方士谦越拼了命去想越是想不起来，这让他一阵着急。焦躁。烦心透顶。愤愤地想怎么他妈又是一扯上王杰希，他就成这样。
最后他没回忆起来此时最想见到的那张脸。但龇牙咧嘴着却回忆起了那一晚到了嘴边又被他生生咽回的念想。
这个念想纠缠他那么多年。那么多年。又痛又真实，可他偏偏今天才认清。
你说是不是还来得及。
王杰希是在走出办公室那刻接到方士谦的电话。
战队新年有意要找一名正式教练签下，于是找他去聊了聊有什么建议跟指导。微草于他，他于微草，都算是有恩有报，不管王杰希要在哪个位置，总之都不会少了他。
他脑里琢磨着事情，接下电话的动作快到都差一点没看清来电人。方士谦咳了两声，鼻音很重地发话，听不清楚，像是在叫他名字。
他愣了一下。第一句是答，你感冒了？
这次终于没人说那句好久不见。
王杰希，你今年满三十了没。
方士谦又咳起来，咳完没头没脑就甩了他这一句。
我今天，三十岁了。
就没什么表示？
……生日快乐。
此人生日十一月初，王杰希是记得的，以往队里总有人提醒着大家一起庆生，印象比较深刻，后面几年少于联系，就没管了，他自己的生日都不怎么在意，脑内模糊一片能有个印象已经够给面子。
就这哪够。方士谦在电话那头努嘴，准备就这样打发我，小队长？
好好说话。
——给你个机会。我现在，就在咱队外面。
十五
他始料未及，但任何被打破的规律，该都不是无迹可循。
王杰希经过训练室时抓了条围巾套上，下楼，推开玻璃门的时候，他居然还是有点抖，没忍住几口深呼吸。萧索深秋，干冷的空气刺得他鼻酸。
方士谦一如既往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只着一件皮夹克，脖子上光溜溜的看着就冷。他的车子停在门口，人靠在车门上。可惜了那颇有气质的站姿和出落利索的身材的是，此时他两手拿张面巾纸埋头擦鼻涕，远远看去怂就一个字。
王杰希也好不到哪儿去，昨晚他没睡好，战队发来的人选资料他看到很晚，今早起来眼圈黑重，脸也肿的跟身上那件加绒袄子有得一拼。他脚步没停，大步朝前且越走越快。风吹得眼睛阵阵发干，不得不微眯起来。
但是又怎样。总比再等着在变数不定的局子上尴尬地搭伙儿强多了。
方士谦把手里那坨纸巾一个稳准狠扔进垃圾篓，绷不住地耸肩搓了搓手，王杰希一走近就扯弄起那条灰色围巾，爪子作势往里儿塞，被王杰希绕开。这围巾掉线的掉线起球的起球，主人依然念旧地戴了几个秋冬。
上车吧先，外面儿冷。
他刚讲完，王杰希已然来到另一边，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如果说人总是趋向温暖，他王杰希不也是人。
怎么突然想着过来？王杰希坐稳了，开始发问。
因为只有今天我才能名正言顺找你张口要东西。
礼物的话，我没准备。
你就说给还是不给？
看你要什么了。
车钥匙转动起来，方士谦慢条斯理系安全带。王杰希等着看他打算什么时候放下手刹，没等到，因为方士谦像是下了什么狠心一样，干脆又一把熄了火，叹了口气瞥向他。
要一个回答。
他这Q5空间也不大。两个人就这么对视起来，隔着半个驾驶位的距离。光秃的枝桠映了几根在他们的车前窗上，俱乐部门口的国槐和侧柏庄重地注视这一刻。
就，我想起一事儿，上回电话里没说完的。方士谦舔了舔下唇，硬是说出过来时一个人预演了无数回的台词。
那年我们打霸图，晚上吃宵夜，我忘带钱你下来拿钱包给我。
王杰希不作答，眼神直直的，满满只塞得下一个方士谦。
我们当时……不是扯了些有的没的么。
嗯。他低声应。心想其实只有你在扯。
你后来说，后来说……
他三十岁了，什么场面没见过，这个时候居然开始紧张，就像年少时，心里捣鼓的所有小九九都眼前这人看穿了个彻底。
等我们都三十岁了，都不打比赛，你有话要对我说。
有么？
王杰希在看他，深深地看他。
有么？他又问了一遍。这一遍不知是在问谁。
真假记忆如何拼凑，都不再重要。方士谦脑内响起那天他听的那支曲。风来时浪花也只能狂放。晚秋不晚，又何妨。大概感情于他们也是那样，即使只声低唱，也能余音绕梁。
末了，王杰希说，有。
【完】
